“……他来了吗?嗯,很好。”龙综听完哨兵的报告,只是轻轻点了点头。
龙综觉得,在这种时刻,他应该感到十分紧张——这或许就是他最后的时刻、他迎来自己人生最终结局的时刻。
但事实上,他的心中竟然平静得反常,连一丝起伏都没有,就像曾经在山巅上,和师傅、师弟一起看着夕阳西下一般波澜不惊。
夏瑾依然不肯吃饭。她的眼神甚至已经比龙综还要死气沉沉。
“师妹,你的朋友已经把我要找的人带到了。”
“……还是找到他了吗……不要伤害他,直接杀了我便是。”
龙综没有理会她的要求,只是将她轻轻拽起。
“事已至此,我已不想再牵连无关的人。待这场决斗结束后,无论我是死是活,都会放你离开。”
金色的落日微光穿过黄昏的树林,照在树枝的积雪上,闪着白银的光泽。
四周一片死寂。
龙综的营寨就立在树林中央,几个疲惫的老兵倚靠在围墙上,冷风吹得他们身上的锁子甲咧咧作响。
龙纪被身后的甲士拥至营门前。他抬头看向围墙上的老兵,高喊道:“开门!我把你们主子要的人带来了!”
营门开了。开门的老兵用他那已经混沌的眼睛打量了一会龙纪,便道:“嗯,进来吧。”
他将龙纪和身后用铁链铐住的斗篷人引至主厅,其余甲士各自散去。
龙综和夏瑾就在那里等着他们。最惊讶的人自然是夏瑾。
“马七?”当龙纪走进屋中,夏瑾不由自主地惊呼了一声。
龙纪对这声轻呼充耳不闻,仿佛根本不认得这名字。他的眼睛只是死死盯着龙综。
夏瑾看着龙纪,又看着龙纪身旁那身披斗篷、被镣铐紧锁的人。
她猜到那人便是夏谦……一时之间,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对龙纪抱有何种感情,究竟是感激他的救命之恩,还是怨恨他将自己的弟弟拖入火坑。
“你来了?你身后之人,应该就是杀害师傅的凶手了,对么?”
“不错。”
他没有再称他师弟,他也没有再称他师兄。二人交谈的语气,犹如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。
龙综对屋中其余几位护卫下令道:“你们都出去吧。”
“陛下,我们还是……”
“无妨,他没那么容易杀死我的。你们听令行事。”
“……是”
他看着自己最后的亲信离开,却像是松了口气。
“为他解开镣铐吧,”龙综一边说着,一边从身旁拿起两把金刀,并将其中一把褪去金漆的递给龙纪,“我和他,各用一把,单打独斗,直到我们其中一人倒下。但愿他从夏师叔那里学的武功不会太差。”
龙综接过了褪漆金刀,并解开了那人手上的镣铐,却并没有将刀递给他。
“你还在等什么?”龙综冷冷道。
“夏谦杀了师傅,因此你想要再杀死夏谦为师傅报仇,是吗?”
“这不是报仇,”龙综回答道,“我很清楚,师傅对杀死师叔之事一直耿耿于怀,他是自愿选择了葬身于夏谦之手。我对他并没仇恨,也不配有仇恨。我此生没能做成一件事,我看着自己不断从一个笑话变成另一个笑话。我的一生除了遗憾以外,什么也没能剩下。而现在,我至少可以为这世上唯一在乎我的师傅,尽完作为徒弟的最后一件义务。”
龙纪打量着眼前早已陌生的师兄。
细细算来,龙综应该还不满三十,面容依然年轻甚至俊朗。
可是他的神情已毫无生气,整个人已如风中残烛。
龙纪又回想起曾经他自称天子之时,那趾高气昂、生杀予夺的模样,与如今的他俨然判若两人。
他手中抓着的金刀依然闪闪发亮,但他的双眼已是黯淡无光。
显然,他现在的样子,已根本无法杀死任何人。
“的确,你根本不是在寻仇——你是在寻死。你只是希望让夏谦杀了你,这样便算是体面的解脱了,是么?”
“呵呵……”龙综只是轻笑了几声,竟没有反驳,“是又如何?莫非你希望我好好珍惜自己的性命、杀掉夏谦?”
“你要的人,是杀害师傅的凶手,对么?”
“当然!”
“那么我带来的,便是你要的人。”
“什么……你说什么?”龙综吃了一惊,这一次他听懂了龙纪的言外之意,转头看向龙纪身旁那披着斗篷的人,“莫非他不是夏谦带来?那此人是……”
“呵呵呵……阁下一口咬定杀死那人的是夏家少爷,多少也有些太过武断了吧。”那斗篷人忽然开口笑道。
这一次,不只是龙综,就连夏瑾也要大吃了一惊——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,而且她认得这声音。
云鸢褪下身上的斗篷,显露出一张倾城的绝美面容,冲着龙综和夏瑾妩媚地笑着。
“你……你是何人?”
“奴家不过是凤凰楼的一个婊子,阁下贵为皇亲后裔,就不必屈尊问奴家的名字了,”她依旧笑吟吟的,“阁下只需要知道,奴家便是您要找的杀人凶手便是。”
……
几日前,凤凰楼中。
“嘿,姐姐,你看见那个老头子了吗?”
“你是说坐在角落里的那人?他怎么了?莫非昨晚欺负你了?”
“若是我要把欺负过自己的客人都给你介绍一遍,那怕是讲到明年开春也讲不完。”
“那他有什么特别的?”
“姐姐莫非还不知道吗?他已经在这楼里住了好几天了,一整天都住在这里,几乎没出过凤凰楼……偶尔他也会稍微出去一会,但没过多久又会回来。可是这几天里,他吃的是最便宜的饭菜,睡的是最底层的房间,没点过一个姐妹,也没去楼上看过一次花魁。他甚至连酒都没有喝过一杯。”
“哦?那妈妈竟然没有赶他走么?”
“这就是有意思的地方了。尽管如此,他的出手却阔绰得很。每次妈妈过去向他搭话,他就甩出一锭银子叫别烦他。之前我趁着闲工夫偷偷想过去勾搭勾搭他,他却只问了我一堆莫名其妙的问题,我答不上来,他便皱着眉头打发我走了。”
“他问你什么?”
“他问我一些关于真龙现世之类的事……我本以为他跟那些外地客商一样,是听了那些传闻来龙升镇玩乐的,便和他讲了讲龙升镇的传说故事之类。可是他听了之后挺失望的,还说这些他已经听过很多遍了。到最后他便只是坐着不动,一个字也不肯再和我说了。”
“他还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么?”
“姐姐那几天陪夏小少爷去游船了,自是不晓得。这老头子刚来的那两天,他可不像现在这样整日呆坐着,而是把我们凤凰楼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地转了个遍,口里念叨着些古怪的话,惊得姐妹们和其他客人大呼小叫,弄得我们给客人连连赔礼道歉。那时候妈妈本就该赶他走了,但他竟然随手就掏出了几块金子,说是只要让他留在这,多少金银他都拿得出。妈妈一向爱财如命,见了真金哪还管什么真龙假龙,就什么都依他了。好在如今他却不闹腾了,倒能白白拿他的好处。”
“呵,这不是挺好么,那你们还有什么不满的?”
“这么奇怪的人,云鸢姐姐就不奇怪他想干什么吗?”
“依我看,他倒是平平无奇得很。”
“哈,云鸢姐姐自然见多识广、阅人无数。不过昨天我们几个姐妹闲来无事,便打了个赌,说谁若能把这呆老头勾搭到床上去,其他人就输一个月的花红给她。”
“这么说来,你们应该都失败了?”
“嗯……连花魁姐姐都失败了。对了,我听说那夏小少爷又被夏夫人大骂了一顿,如今被禁足在家,只怕暂时不能来了。不如你也试试如何?”
“呵呵。那看样子,她这花魁之位也该换人了。”
“连妈妈都这么说……妈妈说,若是真谁能拿下这个怪客,就把花魁的头衔转交给她。若是到头来参加赌约的人都失败了,那所有的花红就全归妈妈一个人了。”
“哼,既然如此,那我也不得不试上一试了。你且替我向妈妈说一声,这两日不要为我安排接客,我自有法子拿下他——另外我再加些筹码,若是我失败了,明年我便白白为她卖身接客一整年。”
……
龙适喝下了最后一口面汤。他叹了口气——现在依然没有打听到有真龙的消息。
“藏污纳垢、纷扰喧哗的地方……再也没有比这里更合适的了。”他环视着四周寻欢作乐的人们,心中不由得悲愤起来。
他无法理解,这里的许多人,都比他更加年轻、更加富有。
可是他们却宁可将珍贵的青春与财富,浪费在无休无止的肉欲欢愉上。
他还听说,如今夏云归的儿子竟是这镇上最有名的不肖败家子。
他既无大志,也不勤劳,整日不务正业,也和这周围的人一般,白白在这凤凰楼中挥霍着家中留下的丰厚财富。
这让他的心中无比痛苦。
“可笑,可怜,可悲……”他低声骂道。
“嗯?这是谁惹客官不高兴了?”一个悦耳的女声忽然在他耳边轻轻响起。龙适回过头,却见一个美貌女子正弯着腰,笑吟吟地凝视着他。
“我没有叫婊子来,不要烦我!”他不耐烦地从怀中摸出一块碎银,摔在桌子一脚,“要赏钱的话,就拿走。别再过来了。”
那女人却没有拿钱,也没有说话,只是撅着小嘴、睁大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,好奇地打量着他。
那目光看得龙适浑身不自在,让他不由得把头撇到一边去。
“还在等什么?让你滚,没听到吗?”
龙适握着拳头,盯着墙壁看了一会。当再回过头时,那女人已经不见了,而那块碎银还是放在原处没有动过。
接下来的一整天,龙适无论走到哪里,都会感觉到有一股目光在暗中偷偷地看他。
有时是来自柱子之后,有时是来自屏风之后,有时则是直接来自背后。
有一次他偶然抬头,忽看见那女子倚靠在栏杆上,用胳膊支着脑袋,正看着自己出神。
当两人目光交汇时,那女子却吃了一惊,羞涩地转头跑开了。
当晚,那女子跟踪到了龙适的梦中。
第二日,当龙适再次在角落的桌边用餐时,那女子又来了。这一次她却什么也没有说,只是笑嘻嘻地看着他。
“你究竟要干什么?”龙适说道。这一次他却没有昨日那般不耐烦。
“我只是挺好奇的。别的客人都玩得很开心,你为什么每天只是一个人呆着呢?”
“我……”
“先等一等,让我猜猜看,”她笑嘻嘻地打断了龙适的话茬,继续道,“既然你不喜欢别人陪着你,那么你应该是个喜爱清净的人。可是,喜爱清净的人,是绝不会无缘无故跑到这里来玩的。所以……”
她故意停在这里不说了,坏笑着凝视着龙适。
“所以什么?”
“客官是要我说出来么?所以您这次不打算赶我走了是吗?嘻嘻……”
龙适愣住了。
“好了,不逗你了,”云鸢接着道,“我猜,您一定是为了找一件对您很重要的东西,才来到这里的。对吗?”
“哼,这种事可不难猜。你只是想说这些吗?”
“我还知道,你要找的东西,一定是别人都不会轻易拥有的东西——我看得出来,你和其他的客人完全不同,所追求的,一定也是那些凡夫俗子们不敢想象的东西,我说的可对?”
云鸢注意到这位客人的眼神有了一丝动摇,他的手也开始颤抖。
她轻轻挪了几步,弯下腰,将嘴唇靠在他的耳边轻声道:“可以告诉我你在找什么吗?说不定我也可以帮你找找看呢!”
说完,她退了一小步,以期待的目光注视着他,就像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。
但龙适依然没有动。他打量了云鸢好一会,终于开口道:“如果我告诉你,我在找一条真龙,你相信吗?”
“嗯?哦……”云鸢的表情竟显得十分失望,“只是这样而已么?来龙升镇的人,都说想要见一见真龙现世的景象。可惜,如今我们都还无缘亲眼一睹呢……”
“不!我跟那些人不一样!”龙适听到这里,忽然怒不可遏地一拍桌子,将云鸢吓了一跳。
远处的老鸨看见客人像是发了脾气,便靠近了几步,云鸢却偷偷使了个眼色,叫她不要插手,老鸨想了想,便没有再理会。
他恼怒地沉默了一会,却突然又大笑了起来,说道:“你知道吗,我是个疯子。为了找到一条真龙,我花了将近四十年的时间,走遍了东西南北,踏遍了山川密林。我不惜任何代价、丢掉了我拥有的一切,甚至害死了我最亲近的人,只是为了去找一条在你们看来或许根本就从未存在过的龙,而且即便如此,我现在依然在不惜代价、不择手段地去找……你说,我是不是和那些人不一样,是不是一个世间罕有的疯子?你今天能和我这样一个疯子聊这么久,这辈子可算是值了!哈哈哈哈哈!”
他一边笑着,一边观察着云鸢的反应。当他看见云鸢的表情逐渐褪去惊慌、露出笑意时,心中不由得生出一种可悲的满足感。
“果然,我这故事确实很招人笑。现在你知道我是什么人了,就不必再费心勾引我了……算我这老东西谢谢你陪我说话,这些赏钱……”他说着便要解下钱包,但云鸢却阻住了他。
“不,你误会了。”云鸢抓住了他准备掏钱的手。龙适抬起头,看见的竟是她近乎崇拜的目光。
“我反倒觉得,你很了不起啊。”云鸢微笑着说道。
“你说什么?”
“你看这人世间,多少人碌碌无为、多少人沉湎享乐……朝菌不知晦朔,蟪蛄不知春秋,多少人穷尽一生,却连一件有意义的事也不曾做过呢?”云鸢垂下眼眸,坐在了龙适的身边,继续道,“而一个人,若是能为了完成一件事、一件看似不可能的事,不顾世人的偏见、不惜一切的代价执意去做,甚至花费一生的时间去做……这样的人,岂不是很难能可贵吗?但你为何偏要说自己疯了呢?”
龙适的眼睛忽然亮了——那是映着光的泪水。
“我……我没有想到……”龙适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。
“对了,你可以再和我多说些找龙的事吗?你说你去过很多地方,一定见过很多的人、经历过很多的事,不像我,要在这小小的凤凰楼里待大半辈子……我想听听你的故事。”
“嗯……是啊,”龙适木讷地点点头,“我应该是有很多故事可以讲的。”
自离开家乡后,龙适已戒酒了许多年。
而这一天,他却喝了许多。
而且奇怪的是,他一点也不觉得醉。
喝得越多,他反倒越是兴奋。
他滔滔不绝地和云鸢讲述着自己的过去、自己的见闻、自己的经历。
但是对于他曾经的老朋友和两位徒弟,他大多只是点到即止,并没有再透露更多。
而云鸢也听得十分认真,当龙适说到兴头上时,她便连连点头;当龙适忽然想不起一段过于久远的往事时,云鸢便试着用语言帮他重新构建起回忆。
但从始至终,云鸢那明亮的双眸始终牢牢盯着龙适,片刻也不曾移开过。
“这么多年了,我什么都没有找到……我不知道我究竟还能不能找到……”
“绳锯木断,水滴石穿。坚持下去,又有什么不可能的呢?”
“你真的认为我还能见到真龙吗?”
“嗯。更何况,你不是还有徒弟吗?即使你没能见到,他们也会继承你的志向,继续找下去的。只要坚持不懈,终有成功的那一天,你说对吗?”
“是啊,是啊……阿综他和我很像,也非常能认同我。如果是他的话,一定会不顾一切、不惜代价做下去的,”龙适笑了,“我的努力当然不会白费。”
聊至午夜,龙适终于感到了一丝疲倦——但仅仅也只是一丝。在即将说到龙综离开他独自去闯荡的那一部分时,他停下了讲述。
“就说到这里吧。”他摇摇头。
“嗯……好奇怪啊。”云鸢摇摇头。
“奇怪?哪里奇怪了?”
“像你这样的大侠,有着这么多丰富又传奇的经历,可是在你的故事里,就没有过一个红颜知己吗?就像是,就像是……”
“就像你这样的女人么?”龙适笑道。
云鸢低下头,像是害羞了。
“没有……以前我只顾着追着龙,而现在……我现在已经老了。”
“是吗?可是我觉得你一点也不老啊。”
“呵,马屁若是拍过了头,可就是笑话了。”
“你不相信我说的?那……我们来验证一下如何?”
“你想怎么证明?去找些年轻人和我打打擂台么?哈……”
“倒也不必如此复杂,”云鸢笑道,“其实要证明此事再简单不过。”
“那你有什么想法?”龙适问道。
云鸢嫣然一笑,站起身,轻轻拉开腰带上的活结。刹那间,她的衣裙散开、滑落在地上,展露出一副宛如白玉雕成的肌肤。
龙适呆住了。
眼前的云鸢,浑身上下只剩下一件单薄的贴身小衣,柔软而丰硕的胸脯在那小小的布料之下,像是要随时破土而出的嫩芽。
那两条略显丰腴、光滑柔嫩的大腿之间若隐若现的黑色毛发,让龙适回忆起童年时的那片森林——他在那片森林中,拼命追寻着那条在天上腾飞的金龙,却最终迷失了方向。
他愣在椅子上,呆呆看着眼前已接近赤裸的美人。
而云鸢的双手,正绕到脖颈后,想解开那小衣的系绳,却没能解开,便尴尬地冲龙适笑笑,接着转过身去,将凝脂般的美背朝向他,低声道:“抱歉,我好像不小心打了个死结,可以帮我解开吗?”
“好……好的……”
龙适颤抖着伸出手,触向那道死结。
他的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,手颤抖得厉害,就像要触碰一条真龙的身体。
他的脸上已汗如雨下,却并不是因为屋中的炭火。
死结解开,小衣滑落,双乳轻摇,明眸如水。
“你要去哪里?”龙适抬着头,大声问道。那条龙没有回应他,他却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。
“等等,等等……”他被那条龙牵引着,不知奔向了何方。
不知不觉,他钻进了一片森林。
夜幕之下,枝叶遮蔽了本就黯淡的月光,四周已是伸手不见五指,但他却只能看见那条龙依然在飞舞、奔腾。
“不,不要……”黑暗从四周包围了龙适,让他逐渐看不清任何东西。
他开始害怕,他的心开始剧烈跳动。
他想呼喊求救,可是却没有人听得见他的声音。
不知不觉,他发现自己的眼泪已经喷涌而出。
渐渐的,太阳升了起来,龙适的身边又再度明亮了。可是他已找不见那条龙,也没有力气再继续奔跑下去。他第一次感觉自己很累、很疲惫。
“你找到了吗?”
“你是谁?”龙适问。
“你不记得我了吗?之前不就是我告诉你说,真龙会降临在龙升镇藏污纳垢、纷扰喧哗的地方么?”
“啊……是你……”龙适回应道。
“你的时间不多了,你的目标已经近在咫尺,再加把劲,站起来,追上去!你就快成功了!”
“真的吗?可是……为何我什么也没有看到。我真的好累。”龙适说道。
“你难道不打算再继续找下去了吗?”
“可是我……我到底要找什么?我怎么突然想不起来了?你能不能再和我说一遍,再提醒我一次……你说话啊……你为什么不说话了?”龙适嘶吼起来。
“客官,你怎么了?”云鸢温柔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。
“你是……我……”龙适从梦中惊醒。他看了看身旁的云鸢,又看了看自己,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刚从母亲的身体中生出来。
“你还没有老,对不对?现在已经证明了。”
“是……我的确还没有老……”
龙适匆匆起身,胡乱穿上衣服,头也不回地跑了。他一路走下楼梯,穿过大堂,穿过正门,奔到了街上。
他头脑一片空白,在大街上晃了大半日,待到午后,他终于想起与龙综接头通报消息的时候快到了,便匆匆往码头赶去。
龙综已在棚屋等了他多时。
“师傅,您来了。您那边可有消息?”
“消息?”
“您找到龙的踪迹了吗?”
“啊……对,对了,我要找的是龙!我记起来了!”龙适恍然大悟。
“您怎么了?”
“不,没什么……”龙适的双眼又暗了下去,“我还是……什么也没找到啊……”
“我也一样……”龙综笑道,“看来这便是天意了——我们还要继续找下去吗?”
“还要继续找下去吗?”龙适低声念叨着。
“师傅?”
龙适沉默了许久,终于回头看向龙综。
“徒儿,或许……为师如今要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了……”
“什么决定?您是说……不打算再找了吗?”
“是……不,不,让我再想想……”他连连摇头,“再等一天,我们再等一天吧。等明天我们再碰头时,如果依然没有任何结果,我们再做打算。”
“那……好吧。”
龙适告别了徒弟,又转头回到了凤凰楼。而此时已是黄昏。
“哟,客官您又回来了,今晚还在我们这住吗?”
“是……我想找……云鸢姑娘,现在她可方便么?”
“哦……”老鸨略略有些吃惊,但很快便又堆起笑意,“真不巧,云鸢姑娘现在……在招呼别的客人。”
“啊,是啊……她还是要接客的……但是我有钱!现在就叫她……”龙适着急起来,话音未落,手已触到怀里的钱袋。
“不不不,”老鸨赔笑道,“这位是我们的常客,实在不便轰他走。不过……那位客人应该不会逗留很久的,他说过,只和云鸢姑娘聊几句便回家去。客官稍作等待即可……对了,今晚恰好我们花魁姑娘倒是空闲,我带您到顶楼去,让她稍微陪您坐一会,那可是比云鸢姑娘还美的大美人——若是您不喜欢的话,等云鸢姑娘的客人走了,我再叫您去,您看如何?”
“好吧……那就这样吧。”
“那我这就带您上去,我保证啊……”
“不必了,我自己一个人上去就好——这些钱先给你。”
“啊……这样啊,那好吧,客官就请自便吧。”老鸨没再说什么,笑着收下钱,递给龙适一张花魁木牌作凭证,便忙别的事去了。
龙适独自上楼。
行至三楼时,不由自主望向云鸢的房间,心中只觉得有如火在烧。
他没有往四楼去,而是走到了云鸢房门外,将耳朵贴上,静静地细听起来。
他听见里面的人正在交谈,从声音能听出,云鸢的客人是个极年轻甚至有些稚嫩的小伙子。
云鸢道:“多日不见,你可还好吗?”
客人道:“姐姐关了我几天。但没什么关系,我还是跑出来了……我很想见你。”
云鸢道:“你应该多爱惜爱惜自己的,也该爱惜一下你的姐姐。偶尔听听她的话,这样或许反倒有更多的机会能来见我。”
客人道:“我不想听她的话,她根本不懂我,也从来不愿意听我说的。”
云鸢道:“还是因为那件事?”
客人道:“嗯。她还是不理解我,她根本不相信这世上有龙存在。”
龙适吃了一惊,但并未作声,只是接着听下去。
云鸢道:“的确,这种事是很难以置信。毕竟从古至今,又有多少人真的见过龙呢?”
客人道:“但是你愿意相信我,对吗?”
云鸢道:“天下之大,无奇不有,谁又能说龙是不存在的呢?”
屋中的两人沉默了一会。
客人道:“从小我就听着父亲那些关于龙的故事长大,我也看过父亲留下的所有笔记。我确信父亲真的见到过龙。有很多次,我都想走出家门,走出龙升镇,按照父亲留下的线索去寻一次真龙。可是我……”
云鸢道:“那为什么不去做呢?是因为你的姐姐?”
客人道:“不……我只是……我只是有些舍不得。”
云鸢道:“舍不得?”
客人道:“我舍不得这里。只要我留在家里,我就什么也不缺,无论我要吃什么、喝什么,无论我要什么新奇的东西,除了真正的神兽之外,姐姐都能帮我找来……而我若是离开了,我就不敢想象我要面对的是怎样的生活。父亲说过他曾被困在孤山之中,整整七天没有东西吃,几乎就要丧命。我一想起这些事,就害怕起来。我舍不得这里的一切,尤其是……现在我舍不得你……我从小就梦想自己能像父亲一样找到真龙,到头来,我却还是一无所成……我……我是不是很没有骨气?”
龙适握紧了拳头。
云鸢道:“那有什么关系呢?虚度一生,便是平安富贵一生,岂非不好?何况真龙本就不是凡人能轻易见到的。即便大费周章去满世界搜寻,说不定到头来徒耗心血、白费力气,只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,惹人发笑。只要心中至诚,真龙或许反而会主动降临的……有朝一日,你一定能见到真龙,毕竟,这里可是『龙升镇』啊!”
龙适呆住了。他感觉自己重生不久的身体,此刻像是再度死去了。
他颤巍巍地从怀中摸出一把薄刃短刀——这把刀是他经过千百次尝试后铸成的。龙适相信,此刀之锋利,即使是龙鳞也该足以轻易割开。
如今,他把刀刃伸进了门缝中,向上一划,轻轻将里面的门栓割成两节。他轻轻推开一条门缝,低身挤了进去,再将门合上。没有人发现他。
“……或许你说得对,”夏谦笑了,“我终究还是舍不得这些,而且我甚至没有姐姐那样好的武功。与其白费力气,倒不如……”
“你混蛋!”龙适咆哮一声,突然冲向正坐在床上的二人。
屋内的二人对这变故毫无预料,一时竟没能反应过来。
龙适大步上前,揪起夏谦的衣领,将他掷在地上,并一脚踏在他的胸口。
“你……你……”他涨红着脸,喘着粗气,“你有什么脸面谈起真龙?你不思进取、不求上进,沉在荣华富贵里爬不起来,你口口声声说你想追寻你父亲,想找到真龙,却连踏出家门的勇气都没有!”
“你……你是……”
“老子告诉你!”龙适大声骂道,“真龙不会自己掉到你跟前,你若要找到真龙,你就要不顾一切、抛下一切,你就要不惜任何代价、不怕闲言碎语,你就要忍受栉风沐雨、风餐露宿!你要冒着在山里饿死、在河里淹死、被野兽咬死的危险,一路不停地走下去!可是你呢?你什么都不敢,你甚至……你甚至为了一个女人的甜言蜜语、信口开河,就要沉醉在温柔乡里,要轻言放弃,你……你根本不配找到真龙!”
龙适回头看向云鸢,他那瞪大的双眼几乎要从眼眶中迸裂出来。而云鸢早已被他的气势吓得瑟瑟发抖,动弹不得。
“你不配,你不配……”龙适大吼着,将小刀刺向地上的夏谦。
夏谦眼见对方已动了杀人的心思,情急之下拼尽全力握住对方的手腕,阻住那即将刺下的刀刃。
而熊熊的怒火,却也很快烧尽了龙适的力量。
他逐渐觉得眼前开始昏花,力气正被逐渐抽走,就连自己的每一次呼吸都让自己感到各位疲惫。
终于,他握刀的手在一瞬间卸了力,被夏谦一推,竟将刀甩了出去。
“你……你……”龙适喘着粗气,却依然死死压着夏谦,“你不配……你根本不配……”
他不顾一切地挥起拳头,打在夏谦的脸上。一拳接着一拳,夏谦哀嚎着,反抗着,但却抵挡不了龙适的拳头。
“你……你活该死在这里……”龙适看着被打得满面鲜血的夏谦,眼中已垂下两行热泪。
他再一次举起手——但这一次,他却没有挥下去。
他的嗓子里干干嘟哝了一声,接着身体便僵住了,眼中没有了生气,那握紧的拳头无力地垂了下来。
在他的身后,云鸢正握着那把短刀,短刀的利刃从背后刺进了龙适的身体。
……
“你……你杀了他?”
“他要杀你,我……我只能这样做……”云鸢喘息道。
“不,没有关系的,”夏谦擦了擦脸上的血,勉强挤出一个笑容,“是他闯进来要杀我,而你为救我才杀了他——这些我都会和官府说明。你不会被治罪的。”
“你说得对,”云鸢道,“可即便如此,那又如何?”
“怎么了?”
“你有没有想过,一个发生过命案的妓院,会是什么下场;而我这样一个杀过人的妓女,会是什么下场?即便朝廷不治我的罪,可在那之后,我又该靠什么活下去?”
“你……你还有我,对吗?我可以保护你……”
“你是说,你要把我接到夏家,然后说服姐姐来接纳我这个妓女跟她一起生活,是吗?”
“这……我……”
“呵,你做不到,”云鸢苦笑道,“夏夫人可不会感谢我对你的救命之恩,她只会觉得,是我把你勾引到这鱼龙混杂之地,才会让你身处险境,酿成这场灾祸。她只会觉得,我所有的一切,都是罪有应得的……”
“那……那我们该怎么办?我……我想要救你……”
云鸢看了他一眼,又看了看房门。
“他竟然把门栓割断了……你先将门抵住,不要放人进来了。”
“好……”
云鸢起身,从柜子中摸出几件旧棉衣,撕了袖子,将地上血迹擦了。
“去把那铜盆端过来。”云鸢又下令道。夏谦照做了。
她将擦过血迹的棉布统统铜盆中,用烧火棍挑了几块正红的木炭,扔在盆里,将棉布烧了,又叫夏谦脱下龙适的外袍,自己将其剪成几段,依次也投进火盆里烧了。
待将盆中的火浇灭后,便又取来一块缎子,把灰烬和炭块一并包了,放在窗口。
“血迹且清理了,再就是尸体了,”云鸢道,“只要把它运出凤凰楼就好。只要没人知道他死在这里就好。你且看看,能从楼上把他的尸体扔到对面的寺院里吗?”
夏谦听到,忙翻出窗户,看了看外面,冲着云鸢摇了摇头:“不行,中间有一段距离,我们没法把尸体扔得那么远。尸体若落下去,只会掉在凤凰楼的后院。”
“那你可以跳到对面那座石塔上吗?”
“啊?什么?”
“我需要你跳到那座石塔上,你有把握吗?”
“我……我可以试试……”
“你一定可以做得到。先进来吧。”
云鸢又在衣柜中搜索了一番,竟拿出一件男子的长袍。
“把这个给他穿上。”
“呃……好,但是……你为什么会有这种衣服。”
“有的客人喜欢我打扮成男人的模样。”云鸢冷冷道。
“哦……”
夏谦照做了。但这件长袍对于龙适的体型而言太小了些,不过夏谦费了一番工夫,还是套了上去。
“很好,”云鸢打量了一下尸体,又从床下摸出一捆麻绳和一副镣铐,对夏谦道,“现在你把绳子的一头系在阳台的柱子上,然后牵着另一端跳到对面的石塔上,再把绳子系在石塔中间。我会用镣铐绑住他的双手,然后将尸体从绳子上荡过去——莫要问我为什么会有这两样东西。待你把尸体放在寺院里后,就把镣铐解下带回来——是从原路跳回来,我告诉你接下去要做的事。”
“好……”
夏谦将绳子系在柱子上,握住另一端,看着临院的石塔,深吸了一口气,终于心一横,一跃而去——幸运的是,虽然险些脚滑跌落,但他还是成功在石塔顶端站住了。
另一边,云鸢奋力将尸体从窗户推到了阳台上。
和预想中一样,戴上镣铐的尸体顺利荡到了另一边的寺院。
夏谦解开镣铐,将尸体推落在地上,然后又从石塔跳回到凤凰楼的阳台上——这一次他有了经验,倒是很顺利。
云鸢将剩下的事吩咐给夏谦,夏谦记在心中,开门离去。
他作出一副醉醺醺的模样,低着头,跌跌撞撞下到大堂,走向门口,肩膀正撞着一个浑身猪血味的人。
“这不是夏少爷吗?今天怎么这么早就走了?”老鸨笑着招呼道。
“不用你管。”夏谦含糊不清地骂道,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,便往门外冲了出去。
“呸,败家的烂货,”他听见老鸨在身后骂道,“喝成这个样子,路都走不稳,可别死路上了。”
夏谦没有理会,只是低着头,左摇右摆地走向寺庙大门。
路人对这醉鬼唯恐避之不及。
他走到寺院前,推开门,口中还不住地呼喊着:“王兄弟、王兄弟……”
他走进去,从地上扶起那具尸体,扛着他的胳膊,让他的头垂在自己的肩膀上,就像是一个醉鬼扛着另一个醉鬼似的,大摇大摆从寺庙里又走出来,同时口中大声念叨着:“王兄弟……都和你说了,这破庙里没什么佛像,你却非要来这拜佛,现在醉倒在里面,还得叫我抬你回去……你啊,你就是天生运气差,赌到最后赌了个满盘皆输,佛祖也救不了你哟!”
几个路过的行人看了看这两个不知所谓的“醉鬼”,只是连连摇头,纷纷离得远远的。谁也没有注意他们的模样。
夏谦抬着尸体,穿过了大街,走进了暗巷,并将尸体身上的长袍剥下,随手扔在了巷子里,接着转头向最近的一条排水沟走去。
待走到沟边时,他几乎筋疲力尽。
将尸体推进沟中,看着藏污纳垢的脏水将尸体向城外冲去,他终于松了一口气——然而,他听见有人在身后大喝一声。
“你做了什么!”龙综大喝一声。
“事情就是如此,”龙纪道,“师傅他……并不是夏谦所杀。”
“你是说,师傅……师傅他……是死在了一个婊子的手上?”
“正是如此。”云鸢点头道。
龙综看向云鸢,又看向夏瑾。
他忽然身体变成了一个漏水的木桶,浑身的力气再不断从那破洞中流走,手中的刀也忽然十分沉重。
他感觉自己的内心填满了怒意,可是竟不知道这怒意要发泄在谁的身上。
“你知道吗,在我以为师傅是自愿选择死在夏谦手上的时候,我自己已经认命了。我的命是师傅救下的,也本该和师傅一样就此了断,”龙综忽然不怒反笑道,“如今可真是多谢你了,师弟。现在我知道了,师傅并没有主动寻死,他至死都还在坚持找那条龙。因此我也不会寻死。”
他再次抬起头来看向云鸢,笑道:“我也不会为师傅报仇——你只是一个婊子,你不配死在我的刀下。我也绝不承认师傅是死在你的手上。”
“那么……你现在什么打算呢?”
“我……不,朕会东山再起,”龙综道,“虽然朕现在麾下不过数十人,但如今真龙降世,且为朕所得,这才是真正的天意!师傅为了找这条龙,一生从未放弃过。而如今,只要朕还活着,朕就总有一天会重振旗鼓,夺取天下!为了实现这一大业,朕会不择手段、不惜代价地坚持到最后一刻——这就是师傅毕生传授给我的道理。”
“那么……”龙纪低下头,说道,“事到如今,可否请你将夏瑾还给我?”
“你……”龙综咬了咬牙关,道:“你现在叫我一声师兄……或者是陛下,我就答应你。”
“陛下,请放了夏瑾。”
“呵……好,好……”龙综挥刀切断了夏瑾的绳子,“快走吧,在我回心转意之前,赶快滚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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